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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那棵树——李立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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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12 10:58: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院子里有一棵树,没有人种过。

多年前,一场大风,沙石飞扬,树籽草籽卷入天空,一夜飞几十里,天亮的时候,其中的几颗就飘落在一座老宅东房的山墙边。

他们揉了揉眼,望见了一个院落,起码是住过三辈人的院落,窗户很小,房子很浅,三间西房,三间东厦,自己就在距东厦南墙三五步的空地上,那地,浸了一冬天的雪水,土很滋润,也很松软,像新棉花铺的炕,舒坦,有孕育的温暖。

忽然,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嬉笑着,打闹着,一颗树籽被重重地踩了一下,镶进土里……他还没有回过神,身子还没有来得及挪一下,突然一个孩子又在他头顶摔倒,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的胳膊肘落下来,把他摁进土里,霎时间,他眼前一片漆黑。

他裹在土里,每天都寻思着一起落下的那几颗树籽,是不是还在自己身边。其实,他被摁进土里的那天黄昏,那几颗树籽连同墙角的叶子就被主人扫了,塞进火区炕的窑子,烧了。而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很舒坦,很宁静,一个冬天都有浑身膨胀的感觉。

二月二,龙抬头,一场大雪三寸厚,孩子们在他头上堆雪人,好不快活,他想出去,土却紧紧地裹着他。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了脚,长了腿,伸展一下是那样的奇妙,腿一蹬,身子就往上蹿,三下两下,头就露出土,感觉一丝丝的凉。中午,头顶又暖洋洋的,他使劲地睁开眼,太阳亮得刺眼,亮得温暖……

春暖花开,家中的妇人常把洗碗水泼在他身边的地上,于是,起初像豆苗的他,渐渐地有点像草,他被鸡问过几次:你叫啥?叶子好吃吗?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看见鸡是那么的高大、凶猛,那鹰一般的眼睛、血一般的红冠,坚硬且恐怖的喙,随时都可以舀鸟你个死去活来。他得感谢那个会飞的虫子,虫子在他身上展开翅膀,鸡便把他忘了,虫子飞起、落下,落下、飞起,最终把鸡引得远远的,但虫子却牺牲了。

一个春秋过后,树苗长到半人高,天天摆着纤细的身子,从没有人在意过,甚至懒得看他一眼。他也很不起眼,很像个庄稼户漫不经心生下的一个娃,普通得像一棵草,没有人觉得他会变成树,他几次差点被踩倒。他看见身边风风火火的脚,没有一丝躲他的意思。有一天,家里的主人把一堆柴火扔在他的身边,差点把他压倒了,虽然受点委屈,他却摆脱被人踩踏的危险,图了个一时安生……

第二年,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从柴火堆边往上蹿,一个夏季竟然长到一人多高。又是一个冬季,他身边的柴火一点一点烧完,他孤零零地站在墙边,像一个怯怯的孩子。还是没人把他当回事,直到家里的人一天天变老,孩子一天天长大,该死的死了,该嫁的嫁了,该娶的娶了,该生的生了,糊里糊涂一闪,时光就是十多年。他已经长成一棵碗口粗的树了,每年腊月,他都会看见主人在他身边杀鸡,那时候,他又觉得鸡很小,简直像鸟一样。

以前的孩子变成大人,都没有工夫理他,新生的孩子却天天围着他转,有时候抱着他,有时候爬到他身上,踩到他肩上。有一天,他看见一个孩子在他肩上摔下,一家人都用各种眼神狠狠地盯他,而他是无辜的,也是无奈的,沮丧得很。第二天,主人在他脖子上绑了一圈枣刺,打那以后,再没有孩子上过他的肩膀。

再后来,他越来越高,枝丫在风里敲打过屋檐,摸过屋脊,偶尔在风里一时兴奋,忘乎所以,身子在风里摆一摆,一不小心,就把人家的瓦片给碰了下来,啪,落在地上,让他一时无所适从。事后,屋主人一脸不高兴,便用铁锨把他的碍事枝杈全斫了……

那年,他的根硬是把屋墙根顶了一条缝子,家里的男人很不舒服,一门心思想把他掘了,后来一老妇人说话了:“不要掘,这树立了秋开的花花好看,虽然小,但金子一样的色,一夜落一层,天一凉,长成一串串元宝,多吉祥啊。再说了,夏天有个阴凉多好啊,像伞一样……掘了他,那些晾衣服的绳子往哪里绑啊?”想想也是,又不碍事,房子也旧了,就把树留下了。

又过了几年,村里闹家戏,排练样板戏,这个院子的那棵树下晚上常常会挤一群人,电灯就挂在他的身上,他天天都是听着样板戏的段子,看着脚下的幢幢人影,很是悠哉。

那样的日子过了没几年,恢复了高考,他的影子下总有位读书郎,或靠着他,或坐在他身边,他眼睁睁看着那个院子里走出一位大学生。

又过了十多年,院子里的屋子实在太破旧,雨天屋泥渗漏,夜里老鼠翻天,主人想把屋子拆了翻盖一下,于是那棵树就存在着去与留的问题。此时的他已像院子里胖女人的腰一样粗,枝叶繁茂,遮天蔽日。汉子说:“掘了,不掘施工碍事。”妇人说:“掘就掘了,又不是什么值钱树,掘了省的让我年年扫叶子……”那天,汉子叫了几个男人,几袋烟抽完,正准备掘树,那个当年上了大学的年轻人回来了。见状,惊愕,说:“爹,掘树干吗?这棵树可掘不得。你看这树多茂盛,院子里有了这棵树多好啊,他意味着家里的人脉兴旺,富贵吉祥。再说这么一棵树要长多少年啊,日后就是再种一棵树,也没有这树大气呀。”汉子说:“不掘咋盖房子?”年轻人说:“可以把枝丫修修,盖房子可以适当让让嘛……”汉子和妇人都觉得娃说得有理,于是,那棵树又做了平生第一次大“手术”,手术后的树似乎显得更精神了,房子也于几个月后在他身后拔起。

又过了二十多年,汉子都老成一副佝偻相,年轻人已不再年轻,有一天,这个院落的墙上突然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圆里面是一个血红的“拆”字。后来,街坊该搬迁都搬了,村政府决定把这片土地改建成一个大型广场,院子的主人除了得到土地房屋的赔偿,那棵树也作了三千元的价格。

广场建成了,那棵树被刻意保留下来,树的一周还专门用花岗岩砌成台子,树上还用小钉子钉了一方颇为精致的牌子,上面用白色蓝底的隶书写道:栾树,落叶乔木,羽状复叶,花淡黄色,树龄80年……

如今,那棵树安详地长在空旷的小城广场里,吃风,蕴水,树下总有那么一群和他年龄相仿的老人,也有和他当年一样幼小的孩童。如今那棵树已不属于哪一家人,而是属于那块土地的一道风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其间风风雨雨,戏剧一生,有偶然,有机遇,有无奈,有疑惑,两者何其相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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