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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麦子在风里(散文)_李耀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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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4 17:15: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麦子在风里

起风了,风在天空里,麦子在风里。

夏天的脸说变就变,一阵风就换一副面孔。

父亲看着起伏的麦子犹豫不定,说还不到时候,欠点。

他手捻着一穗麦,吹掉麦芒和麦衣,圆润的麦粒在掌心打着滚,像刚出生、胎里肥的胖孩子。把手心里的麦粒收回衣兜,父亲喃喃自语,麦要熟了,再等两天籽粒实在些更好,就怕起风落雨呵,麦要倒了,淋雨闷出麦芽可就糟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收麦的时机,那些将黄的麦子在此后的半月至一整月之中,将是我命定的敌人,逃不过它们的折磨。关于收麦的许多记忆,让所有经历麦季的人心有余悸。最早听说不幸的是段家的一个小脚新娘,五黄六月秀女下楼,她敌不过酷热和劳累,新嫁娘又不好意思向公婆张口偷懒,只好死在麦地里,说是荒着了,殁了。新麦衬着她崭新的嫁衣,她却再也吃不到一粒新麦,在家里放不到七日,天热人忙,草草埋了。

集体经济时代,生产队里的懒婆娘收麦偷懒的方法很多,崴了脚了,闪了腰了,向生产队长撒娇卖乖,就省了躬身入局、下地收割了,跟在缚麦个子的老汉后面专扭麦腰子,单干后这是几岁孩子干的活。二娘更奸,丈夫在部队当炊事员,他不是干部,她也不是随军家属,跑得可勤。一到麦时,二娘就找个理由接了电报,挎上包袱去部队,名为探亲,实为逃避劳动,估摸着麦割得差不多了才颠颠回来,跟上碾场晾麦的尾巴,不误了分新麦就行。

一粒米,七担水。

一粒麦,没有七担水那么奢侈。

我们那儿缺水,那麦子长得恓惶,长成饱满的穗子可不容易。不过,一粒麦,七滴汗,是有的。刈麦季,站在麦地里,家人的欢笑比麦浪纯粹,我的愁苦像麦浪翻滚,那黄色的麦海,簇拥着我们一年的指望,也榨取了我对农事的全部好感。太苦了,极端热、晒、重、忙、急、疲、累,酿造成的苦。我宁愿这世上没有需要人割的麦子,只有一袋一袋的麦子和雪白的面粉,只有喷着香味的饼和酵香暄软的馍,只有各种的面食,只有结果,没有过程,那该多美。经过了秋种夏收、耕耱打磨,农家的大小农具,犁耧耙耱、锨镰锄镢,无一例外都把麦子侍弄了一遍。算上收割碾场的一应器具,车马牛骡、碌碡扇车、杈把扫帚、挑页刮板,麦子算是最难伺候的大神了。可我老娘偏说,世上不养闲人,麦子已经是最好管理的粮了。

布谷声切,时候到了,早就准备着要大干一场了,连狗都嗅出了大战的气氛。

整个村里磨刀霍霍、秣马厉兵,土路上腾起了烟尘和脚步,远处的人也回来了。邻家的老汉在保健站挂了几瓶葡萄糖,说是提前保养一下,割起麦子,不输年轻人。母亲连蒸了几笼馍,偷闲还烙了饼,捣了香秦椒,那种裹了杏仁、芝麻和秦椒的佐料,是割麦休息时最好的营养。父亲磨好的镰刀,挂在房檐下,一字排开,刀锋锐利,枣木柄的镰刀会在日后的数日鏖战中,一遍一遍浸满汗液,变成好看的赭红色。那咸热的、那纵情的、那劳碌的身影,在远望中的空气蒸腾里如梦如幻,骄阳之下又被晒成一具具雕塑,黧黑的、枯瘦的、疲羸的,他们抬头望天,他们匍匐在地。

父辈们的粗手揽在麦子中间,挥镰过后,麦子顺从地倒地不起,麦穗粒粒饱满,像沉甸甸的心事。兆泰老汉性子急,总是忍不住地站在麦地里破口大骂,快呀快呀,赶辰赶辰,龙口夺食,没个眼神,骚情啥呢。他们才不喜欢诗人们笔下的麦浪,浪个啥么,成熟期的麦子还是别浪了。父亲说最怕麦子倒伏,遇风遇雨,倒地不起,不仅难割,收成也会减少。我亲眼见过,麦子被风旋成巨大的涡状,像是神仙眷侣的野合现场,每一株麦子都记录下那些欢腾销魂的姿势,默不作声。只是土地过于诱人,麦浪掀得大了,麦子还是愿意顺势回归泥土的怀抱,再接着生长,周而复始,子孙绵延。它们总是喜欢密不透风地做人们不喜欢的事,割得急了,惹一身麦锈,像它们悄无声息留下的什么纪念。

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闹钟,她从来都会提前做好一切,再比约定好的时间更早地叫醒我们。我有时候怀疑,她似乎从来都不曾休息,把时间给她的所有自由都化为努力去做每一件事情,愈忙愈心心念念放不下哪一件事,愈累愈要调剂好一家人的生活。又是一天,踩着晨曦,我们仗镰走在连续征战的路上,父母在前,我跟在后。这是一支疲惫之师,孤军奋战,没有援军,几十亩的麦子,全靠意志咬牙坚持。路过村头琉璃坡,我拿磨得锋利的镰刀向一株臭椿奋力挥去,以发泄劳累的情绪,它委屈地在断裂处溢出奇臭无比的气味,很快又被四周浓重的麦草香气淹没。到处都是麦子成熟的味道,它们统治了我们的一切,它们也是我们的全部。

我们家,父亲是理想主义的仙,母亲是现世隐忍的侠,仙侠璧合,无往不胜。理想主义的父亲喜欢打造他的农具世界,最好的一具马车费了他很多心血,最后却在辕上驾了一头牛,家里最好的一头黄牛,漂亮得可以作为模特。马徒有虚名,我喜欢马,牛车太慢了,但牛的负重却足够庞大,拉一车麦个子,像拉一座山在行走。母亲的韧性和忍耐超出常人,她的割麦六字要诀:不怕慢,就怕站。一入麦地她便不再起身,腰弯到极限便蹲着,蹲到难忍还可以伏地而割,直到放倒所有挡在前面的麦子,才肯罢手。阿城关于母亲的一段评论可用在我母亲身上:母性极韧,韧到有侠气,这种侠气亦是妩媚,世俗间第一等的妩媚。我母亲,有侠气且妩媚。

尽管远离麦收多年,但每年我都要写一笔纪念收麦的文字

作为曾经痛悟过的有人为此奔命的生活,那远去麦行里有我喜欢的人的身影,有我得到加持的生命的隐喻,有我故去的无人记住的先人,有我们永远割舍不掉的涂抹不掉的过去。

前段时间,前浪寄语后浪,掀起一阵浪。人世如海,何至麦浪,到处皆浪。

于我来说,那些躬身事麦,以鞠躬姿势向麦子致敬过的父辈们,才是我们麦浪里起伏的前浪。

风在天空里,麦子在风里。

风翻麦浪,年年麦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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