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黄了，父亲走了（散文）_吴迎果

麦穗黄了，父亲走了

老家晋南千百年来留下的风俗，家人过世后，入土之前，子孙与亲友要先到祖坟烧纸请回列祖列宗。

闰四月的初五，是父亲去世第四天，跪在爷爷奶奶坟前的麦地烧纸请先人的时候，一枝枝麦穗摇摇晃晃蹭着我流泪的双眼。尖尖的麦芒，薄薄的麦衣，圆滚滚的麦粒就裏在这里。瞬间忆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麦子要丰收，得下八十三场雨。”“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芒种三日见麦茬。”“麦收时节，龙口夺食。”“麦熟一晌，蚕老一时。”

父亲生于1945年，受过自然灾害没饭吃的苦，于是平生最看重的是粮食。家里有过的每一个囤子，每一个大瓮，都是他亲手所制亲自挑选。父亲总说种地为囤粮，家有余粮心不慌。这眼看过不了几天就要收新麦了，与可恨病魔作了一年搏斗的父亲撑不下去了……

一生刚强的父亲，有着一颗最柔软的慈爱心。1983年大姐高考，麦收后父亲说要多种点秋。母亲问缘由，父亲说，贤娃要是考不上大学，家里就多了一口人吃饭。二姐结婚分家后粮食不够吃，父亲二话不说，套上骡马车，送去三尿素袋子麦。五黄六月，全家人在地里抢收，十来岁的我割两垄麦，却还是拖后腿的那一个，可父亲从来舍不得吵骂指责一句，只是悄悄地给我捎割一段又一段。

一生能干的父亲，种了无数棵树。院子里的板枣、香椿、银杏、石榴、凌霄、月季，无一不出自他手。怒放的石榴花正红，成串的凌霄花正艳，月季一朵紧挨一朵，没有了父亲身影的大院，仿佛没了灵魂，就连猫咪的声声“喵呜”，都透着无比悲凉。

一生豁达的父亲，心灵手巧无师自通。院里的秋千，是他游平遥古城看到原型后，回家一边动手一边研究，费了两天工夫搭建而成。父亲喜欢置办工具，种地手使的家伙什，一应俱全。父亲早先喜欢看农业科技书，自学嫁接枣树、杏树、柿子树，成活率达到99％，乡里无人能出其右。

我从小喜欢打秋千，每次回家都要在秋千上摇晃一会。父亲答应为我未来的院子搭一座同样的秋千，说咱家支架子的木料、固定三角的穿钉螺丝、捆绑吊架的皮带铁链、做靠背的竹片，什么材料都有双份，只要你动工盖房子，我就开始动手做。我村里的那块房基地现在还是一片荒芜，即使未来有了房子，秋千也没人搭了。

这些天，父亲的音容笑貌，时常在眼前闪现，别人无心的一句话，也会触发我的泪眼。大部分时间，我静静蜷缩在自己的思维世界，想着父亲，想着生死，想着人生，身边仿佛紧紧尾随着一团迷雾，迷雾中有时有父亲，迷雾外有时也有父亲，我恨不得拨开层层迷雾，却又没有看清一切的本事。

不管身边有人还是没人，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想放声大哭，一会儿又默默流泪。手机里存放的父亲照片，是去冬照的，照片上的父亲依旧笑容可掬，温暖如春，我仔细端详着，喊着爹，像平时一样想和他对话。为作文我曾问过父亲，打胡墼杵子要墩几下，盘坑的泥坯要多宽多长，种麦子乱撒种子和分垄种哪个高产。我还没有来得及问父亲，风箱里的纸页要怎样凿，柿子酒是怎样酿的，枣树是种在院子的南边还是北边更好。我还想要问父亲干活的窍门和绑绳结的手法、怎样观察天气变化的预兆等等。父亲，像一本万能的百科全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没有了父亲，我遇到问题能再去问谁？！

真的失去了父亲，就像没有了头顶的天空，我疯了一样闭着眼摇着头不想承认。这发疯和沉默是一回事：不接受现实，不舍得我亲亲的爹……

十年前的我，年龄与心智都还不成熟，记得那时有位文友发文曰：母亲去世后，偶尔被身边好笑的事牵动了嘴角，过后她都深感自责。她说，最亲的人不在了，从此没有理由开心快乐了。好友都好言开导她，当时我口未开言心中却不以为然，认为她太过迂腐了。直到父亲轰然倒下，我才理解了她的感受她的痛楚！

以前的所有大笑，全世界与我同声笑；现在伤心地哭，我便只能独自哭。心碎欲裂肝肠寸断撕心裂肺，都不能形容我作为女儿的心情。

父亲曾经说过，小女儿就是他的开心果，这个开心果，再也唤不回爹的一声应了。一念及此，我就心痛如绞。这几日，写了几段文，总是不能修改如意。世上纵有再多的语言，我将来若能有再好的文笔，也得不到父亲点头的赞许了。过去的我书写文字大半是想让父亲以儿为傲……父亲喜欢读书看报，我就努力地想把拙作登报印成铅字。父亲为了及时读到我的文字，古稀之年学习上网，学会了上微信。家里炕头窗台上的报刊与书籍，上面都发表有我的豆腐块。

我总想着还能陪父亲很久很久，就在去年年底，生性豁达的父亲还很有精气神地说一定能打倒病痛。前不久我刚回来时，他还与我掰手腕，并让我一败涂地。可这才不到二十天，父亲就不在了。

种下一颗子，能收百颗粒。父亲把清誉留在了人间，把良善的品质传给了儿女。麦穗黄了，父亲看不到了。这个夏天，这个火热又残酷的收麦时节，成为我心底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