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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母亲湖(散文)_赵应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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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3 10:4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手指着眼前这片湖说,它像我的慈母一样陪伴了我多半生,我和它的情感今生今世也难以割舍。

我以为母亲又在说胡话,弯腰侧头看了看母亲的眼神,母亲侧过她那饱经沧桑的脸,用那浑浊的眼神看了看我,说,你不信吗?

我怎么能不信呢,母亲从小就在这片淡水湖边长大,整天湖里湖边摸爬滚打。我知道这片湖水养育了她,也惠及了我们全家老少。

这么说吧,这片湖就在我家的门前。站在门口就能看到那水天一色、波光粼粼的湖面,甚至都能嗅到那略带腥咸的气味。

在我还很幼小的时候,记得母亲就经常去湖里捕捞鱼虾。炎热的夏天,她身上总是穿着那件白底碎花的长袖对襟袄,风风火火地穿梭在我家和这片淡水湖之间。

听到母亲描述她和这片湖的关系,你可能认为母亲有点夸张了吧。其实当你知道母亲的故事后,你就会感到她这样说一点儿也不过分。

母亲和这片湖的情愫源于对这片湖的依赖。在那个粮食十分匮乏的年代,为养家糊口,母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眼前这片湖上。

春暖花开的时候,母亲就一手拿着猪耳镰刀,一只胳膊挎着竹篮,去湖岸割那些可以让我们充饥的野苜蓿、野甜须、野白蒿。她将这些野菜做成菜团供我们食用。

夏季到来时,湖里有各种鱼虾,这些都是母亲必捕捞的美食。记得我家那时有一条小船。船板看起来已经陈旧不堪,但它仍是母亲的好帮手。它好像和母亲有了感情。母亲只要一站在船上,这只船就像一匹被驯服的马,任由母亲在湖里驰骋。

母亲说,这条船是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它承载着几代人的希望和梦想。母亲很珍惜这条船。她视其为生命。

在冬季,寒风刺骨,湖面冻结。母亲迎着湖面袭过来的冷风,在湖边砍伐干枯了的野山楂树、野葵花秆、水棚草。母亲将它们砍伐下来,拿绳索捆绑着,用肩膀扛着回家。那时候听母亲说,一路上她要歇息很多次。因天气寒冷,手会被冻得发麻,母亲就用嘴里的热气,哈一哈,继续往回赶。那时候家里经济很拮据,母亲买不起煤炭,就以柴草当煤炭用。

那时候我很小,看着母亲艰辛的模样,就问,妈妈,我的爸爸呢?这些活都是男人干的活,为啥这些活必须你干,爸爸干什么去了?

母亲面有难色地说,你的爸爸在山那边为我们挣钱呢,爸爸实际上要比我们都辛苦,她说。

母亲有着男人一样的身板。她的腿像男人的腿一样黝黑粗壮。我知道只有这样的腿,才能撑得起我们这个家庭生活的大厦。母亲的身板很宽,我知道只有这样的身板才能为我们遮风挡雨,只有这样的身板才能经得住湖中的风浪。

母亲的性格既开朗又温和。母亲和左邻右舍和睦相处。我家隔壁的王大爷无儿无女,有一天,王大爷不小心走路摔坏了腿,在家难以自理。母亲做饭时,就会往锅中多添上一瓢水,多放一条鱼,多熬一碗汤给王大爷端去。村头的李大娘缺衣少穿,母亲就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她几件。村民都夸赞母亲有一颗善良而淳朴的心。

母亲很勇敢。在湖边生活的她从小就练就了一个敢于担当、舍己救人的性格。

有一次,去湖里打鱼。那是一个风大浪急的中午。母亲捕捞了三竹筐鱼。她从湖西摇着桨正准备往回赶,经过一片茂密的芦苇荡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喊,救人啊,救人啊!母亲立即调转船头循声划去。

这时,看到在芦苇丛中的那片水域里,有一个人在水中不停地挣扎着。那人的头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情况万分紧急,母亲不顾一切从船上跳入水中,奋力拉住那个人的一只胳膊。就在母亲用手拉拽那个人的时候,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人两只手却死死抓住了母亲的两只胳膊不放,眼看着也要将母亲拖进深水区。情急之下,母亲立刻抽出一只手,朝那人脸上就是一巴掌。瞬间,那人被母亲的一巴掌击打得有点蒙,立刻松开了母亲的手臂。母亲将他拖上船,才看清原来是邻村的李茂山大叔。

听母亲说,原来那个水域并不深,只是李茂山大叔在那里下网时,由于在水中浸泡的时间过长,一条腿抽筋了。当他准备返回船上时,一不小心滑入一个水下暗坑里。

或许你会说,是不是你把你的母亲说得太神乎了?其实有生活常识的人都懂得,在湖边长大的人有几个人不会水?听人们传说母亲的事迹后,我知道母亲不仅有着良好的水性,而且有着像湖水一般柔软且善良的心灵。

母亲是奶奶膝下四个女孩中的老大,生活赋予了母亲从小就有的担当精神和历经风雨无所畏惧的个性。

我作为家中的长子,从小就随着母亲在湖边成长,在湖中历练。虽然我和母亲一样,血液里流淌着这片湖中的水,但人性中的那一缕柔软的个性永远不会因岁月的流逝而减退。

正如每次想起我的爸爸时,心潮就会像眼前的湖水一样起伏不定。那时,母亲摇着桨划船,我坐在船头仰视着母亲那张被岁月剥蚀已显老态的面孔时,就会出于本能问母亲,爸爸怎么还不回来?母亲一只手摇着桨,一只手将脸上的汗水抹去,回答却是我过去多次询问的复制:你爸爸在山那边挣钱,他比我们辛苦得多,他工作很忙,忙完就会回来的。



雨果说:灾难和幸福像没有预料的客人那样,说不定啥时候会来敲门。我家门前的这片湖,同样没有逃脱这样的命运。

据母亲回忆,1970年的夏天,太阳高高地悬挂在湖面上空,像一个巨大的火炉,将湖水烤得滚烫滚烫。

早上,母亲由于前一天过度劳累,在炕上多睡了一个多小时。她很快动手做完饭,又将头几乎埋在碗里扒拉完饭,再将早就有点花白的头发高高挽起来,用手绢系上。

她和村里的其他村民一样,下了湖岸,踏上船,再轻轻将船向湖的南边划去。

船划得快到湖的南边水域时,看到在湖岸有一排人。那些人和我们普通人的穿戴有所不同。他们一个个头戴瓜皮帽,身穿白底蓝道的衣裤,手里操着三尺钢锨、锄头等工具。母亲仔细观看,原来那是一群犯人在劳动。

湖岸被他们用工具不停地捣毁着。在其中一伙犯人的脚下,母亲看到有一处湖岸被开挖出一个大缺口。

清澈的湖水从那个缺口不停地往外流淌。这些水将顺着湖岸的缺口流向紧挨着湖岸的一条小河里,那条小河叫涑水河,然后又从涑水河一直向西流向母亲河——黄河。

看着湖水被这些人开挖引走,母亲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此时,那些人开挖的不是湖岸,而是母亲的心岸;那些流出的湖水不是湖水,而是母亲的血液。母亲站在船上,两条腿不停地在打颤。她看着清澈的湖水,湖水看着母亲。母亲不愿意让湖水就这样无情地流出,去了遥远的地方。湖水看起来也有情似的,不情愿地、缓慢地流着,好像还在哗哗哭啼。

母亲站在船上高叫着,你们为啥要开挖湖岸,为啥要将湖水泄走?这可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湖,不许你们胡乱开挖。

那些人好像是聋人,压根就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叫声。那些人竟然不惧太阳的烤晒,脱掉衣服,挥舞着锄头和铁锨,干得更起劲了。

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官挥着手说,这是上级的命令,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

后来,母亲知道上级要在湖的东边建设一所监狱。为了防止湖水的侵扰,决定将大部分湖水撤走,以防后患。

母亲说,那片偌大的淡水湖,经过三年的开挖排泄,浩大的湖面最后只留下不到三分之一。原来靠近我们村的湖水,经过排泄,竟然缩回了十几里。

站在我们家门口,再也看不见那明亮的、闪着细碎光芒的湖面。

第二年的夏天,我跟着母亲来到湖里。昔日我们捕捞鱼虾的那块湖,只留下一大片干涸的湖底。

湖底龟裂着很大的缝隙,一个拳头都能伸进去。母亲站在干涸的湖心,弯腰抓了一把脚下的泥土,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犹如孩子嗅着母亲的肌肤。她的心像龟裂的湖底,被撕裂着。

母亲回忆说,这片湖,是我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湖,眼看着它被生生攫取,能不心痛吗。



经过几年的排泄,湖水退缩了,即使有一些水,也很浅很浅。而且水还在远离我们村庄的南面,既浮不起船,也繁殖不了鱼。

湖水枯竭了,船像战士一样没有了用武之地。村上的人大都将船遗弃在大门口和自家院子里,任由风吹雨淋。而母亲不忍心那样。母亲说,船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它是从我们家祖辈手中传承下来的,也为我们家立了汗马功劳,必须爱护它。

母亲依偎在船旁,手指着船身上那一个个铆钉说,你看,这些铆钉就是挂在它胸前的军功章,记录着它曾经的荣耀和辉煌。

在母亲眼里,它不再是一只船,不再是一个用楸木做成的物件,而是一个有着生命、有着呼吸的人。

我家的那条船,被母亲安放在我家的上房中。它看起来真的有点破旧,像一个经过长途跋涉后显得十分疲惫的老人。船的上方还有两处由于风雨剥蚀裂开的两道缝隙,像老人两只浑浊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明亮光芒。

一天,母亲两只手在船体上轻轻地抚摸着,从船头摸到船尾。母亲一边抚摸一边嘴里发出细小的声音。她对着船说,你呀,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声音虽然很轻,但我站在母亲的身后,听得很清楚、很真切。看来,母亲真的和船有了不一样的情感。

第二天,母亲从镇上买回了油漆和刷子,要将多年在湖里浸泡的船修补刷新一下。她先是用笤帚将船身清扫了一遍,又用毛巾蘸上水将船身擦了几遍,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小木块,将有缝隙的地方补了又补。再用一种特有的灰浆,把船体刮了一遍。最后才提上漆桶,站在船帮前,为船刷漆。母亲整整忙碌了两天,才使原来面目丑陋的船,变得油光透亮、焕然一新。

母亲在打磨船身时,看着这个陪伴了我们家几代人的物件时,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飞走,回忆起一些往事。

前边说过,我的爷爷奶奶生了四个孩子,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儿延续香火,就要找个男的来家里。这叫招人,也叫招上门女婿。

在我母亲18岁那年,爷爷和奶奶通过熟人将我的父亲介绍给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当然不是本地人。他是宁夏回族自治区人。听母亲说,父亲家里弟兄7个,父亲为大。抗美援朝那年,父亲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后来就随部队去了朝鲜。战争结束后,父亲转业在山那面一个粮食部门工作。经人介绍,父亲就做了我姥爷家的上门女婿。父亲和母亲拜了天地后,时间不长就返回机关。父亲公务在身,经常很少能见到他。听母亲说,她生下我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去了山那边上班。

母亲身为家中长女,男人又不在身边,家里的重活脏活大都压在母亲的肩头。

结婚后第二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母亲要拉扯着我们几个孩子成长,她吃的苦受的累、肩上扛着的重担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

眼前的这片湖干涸了,对于我家来说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直接损失。但母亲从来也没有认为这片湖水就会永远那样轻易消失的。母亲说,那片湖迟早会重新长出来的。

母亲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她不会轻易将船遗弃在大门前或者晾在院子里任由风吹雨淋。村里有的人家已经将木船劈了当柴烧,而母亲将我家的船油漆后,还怕上面粘上灰尘,就用一床被子将船覆盖着。

母亲的做法受到村上一些人的嘲讽,有人说母亲精神出了问题。有的人说母亲这病是想湖想得生出来的。

母亲说,任别人咋说去吧,反正这船是我们家里的一件宝贝。我就是不用,也要把它收藏好。



世间上的万事万物都在不停运动变化着,没有静止的一成不变的事物。那一年夏天,当村里的人们都埋头在生产队干活的时候,有人看到村前的那片湖里有水了。这个消息让村民们兴奋不已。于是乎,大家像赶庙会那样向湖边涌去。

母亲就在整个队伍的前面。母亲说,他们沿着湖岸走下去,踏着湖底的盐碱地一直往东跑,足足跑了一公里才看到湖水。湖水像海水涨潮一样,以抛物线的形状向我们村的方向前进着。

大家看着像无数条蟒蛇一样向前游动的湖水,喜悦之情无以言表,有人高举着手臂呼叫,有人热烈鼓着掌。而最激动的还是我的母亲。母亲看着像参差不齐行进的队伍一样的水势,泪水开始在脸上肆意流淌。有谁知道母亲此时的心情,有谁知道母亲是多么渴望这片湖水回到家门口。

虽然水势没有海浪那样快速向前激流勇进,但它还是要比人行走的速度快。湖水经过十五天十五夜的行进,最终还是恢复到原来的样貌。

母亲说,湖水并非一夜之间就能出现的,而是有一定的原因的。一来是那年湖东面的那个关押犯人的监狱被撤销,不再将湖水往涑水河里排水。二来是上游十几公里的那个淡水湖水也不再绕过我们眼前的这个湖行走。那个淡水湖里的水,像过去那样从两年前开始,直接进入我们这片湖。这样一来,我们眼前的这片湖,又重新恢复了它过去的面容。

这片湖恢复了生机,母亲那颗失落的心开始兴奋起来。她把放置在上房里的小船用平车架上,重新投放入湖。从此,母亲像一名女兵,又重新返回战场。

湖水来了,母亲脸上露出了笑容。而我却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我问母亲,怎么还不见爸爸回来。母亲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我家大门口,看见东南方向的天空突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顷刻间大雨突降。此时,我发现那片湖不在地上,那片湖像一片巨大的彩云,缓缓向天空上升着,飘浮着,飘呀飘。在云层上,我竟然看到父亲。父亲站在巨大云层上向我飞来。

父亲穿着一身绿军装,面带微笑。我看着父亲,高喊着,爸爸,爸爸。我一边向前面奔跑,一边举起双手,想拥抱父亲。然而,不知咋的,尽管我奋力向上跳跃着,仍然够不着父亲的手。我不知道咋的,激动得大哭小叫。这时醒来,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做梦。

第二天,我将这个梦告诉母亲。母亲听了后却不语。村上老一辈人说,梦是反的。

那年夏天,也就是1980年6月。我的父亲因得了爆发性肝炎而去世。

母亲将父亲埋葬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块空地里,并立了一块石碑。这块地就在湖岸边。

前两年,上级投资对我们家门前那片湖进行了开发,修建了环湖柏油路,在湖中修建了水上木桥及供人们观光的亭台楼阁。

如今这片湖,湖水浩渺,水草丰茂,禽鸟啾啾。漫步在湖畔,你会享受着大自然的壮阔与神秘,这份悠然的意境令人十分陶醉。

最近两年,我从城里回老家看望母亲时,发现母亲总是坐在门前的那把藤椅上,两眼凝望着那片碧波荡漾的湖水。母亲说,她就是心中放不下这片湖,她称这片湖是母亲湖。母亲没事就坐在门口看看眼前这片湖。虽然母亲是这么说,但我内心清楚,其实在母亲的心中,她不但离不开眼前的这片湖,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还在思念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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