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瓜田人生_杨永敏

一

父亲的瓜田坐落在老家沟壑的崖峁上，那是一块不折不扣、靠天吃饭的旱塬荒地。它曾寄存过我们全家的希望，也曾给我的童年生活留下了无数艰辛、诸多幸福和快乐的美好印迹。

记忆最深的，是陪父亲在这块地里种西瓜、掐瓜蔓、压瓜秧和夜里看守瓜地。父亲的瓜田在我们村子的西沟，是块靠老天下雨才能有所收获的土地，上去时要走好几条羊肠小道；瓜田地势很高，站在上面视野很是开阔，举目远眺，绿油油的麦田一望无际，曼妙飘逸的汾河水雾蒸腾，错落有致的村庄炊烟袅袅，满目翠绿的疏属山依地而卧，天空下的燕子、麻雀翻飞盘旋，景色煞是好看；回头来看，一畦畦种植着西瓜、芝麻和油菜的庄稼地块错落有致地悬挂于沟沟壑壑的崖畔间，田地里农民弯腰辛勤耕种、忙碌劳作的身影时隐时现，寂静的沟崖经勤劳的家乡人民如此这般渲染，好似画家最后那神奇的一笔，把这一方小小的天地点缀得灵动而多情，勾勒得如诗如画。

父亲的瓜田也就二亩来地，它被分给我们家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时正值春天，种麦时节已过。农民父辈们一向惜地如命，而与田地庄稼打了多半辈子交道的父亲更是把土地看得金贵。自打这块旱塬地分给我们家后，父亲几乎是天天都往沟地里跑，心里谋划着该把其作何利用。那天从地里回来，父亲像下了决心似地对母亲和我们哥仨说：把它种了西瓜吧，拿它可以卖钱和换粮食吃。父亲的提议得到了我们全家所有人的一致响应。接下来的时间里，父亲带领我们一家老小齐上阵，除草、犁耱、播种、施肥，用了两三天时间完成了这块土地的耕种；天公作美，西瓜籽撒下去的当天晚上，老天就下了场及时雨。那天下地回来，父亲告诉我们：西瓜出苗了！说这话时，他疲惫的脸上挂着无比惬意的笑；又过去十几天，父亲高兴地说：西瓜长叶扯蔓了！说这话时，他圪蹴在灶台边，一边抽旱烟卷一边往炉膛里填柴火，疲惫的神情里满是知足；再过去一个多月，父亲坐在土炕上边吃馍就菜边对我们说：西瓜秧开花结出小瓜了！说这话时，他疲惫的脸颊溢满了难掩的幸福。就这样，瓜田里的西瓜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与百般呵护下，一天天变化，一天天长大，把喜悦、快乐和希望带到我们家。

二

那段时间，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放学后到沟里给父亲送饭，趁着父亲吃饭的间隙，我会跑进西瓜地里看着嫩绿的叶子随着瓜蔓的绵延一点点长大，随着时间的推移，绿叶慢慢遮住了裸露的土地，显出勃勃生机和蔚然深秀的样子。花期一到，紧接着便是坐果期，毛茸茸的小西瓜一个个顶着新鲜的黄色花朵冒了出来。每到这时候，父亲就经常在瓜地里忙活，把一些小西瓜摘掉。问他为什么，说是长在根部附近的瓜通常长不大，很多还会长歪，只有摘掉，后面的瓜才长得大、长得好。

那是个礼拜天，父亲回来对我和大哥、二哥说：“田里的西瓜已经长成形了，这种时候地里离不了人看守，咱们得搭建个瓜棚。”吃过早饭，父亲和我们哥仨用小平车拉着从家里找的木椽、木板、麦草、铁丝来到了西瓜地，就近取材，选择在瓜田中间的一棵柿子树底下，把四根粗壮的木棍深栽进土里，竖棍中间横绑着四个木棍，然后码上一层层木板，再在木棍外围绑上一圈麦秸秆和塑料布，最后在木板上铺上草席，我们父子四人仅用了半天时间，就把瓜棚建好了。建好的瓜棚矗立在沟壑的山腰间，掩藏于柿子树的浓荫下，既能遮风挡雨，又能看瓜护田，它如父亲般肩负责任，日夜守护着我们全家人的希望；又似孩童样百般调皮，陪我度过了一段又一段心之神往的快乐时光。

瓜棚建起来没几天，田里的西瓜也到了即将成熟的时节。父亲更忙了，整日整夜厮守在瓜田，寸步不敢离开。一放学，我就会遵循母命，乖巧地带着饭菜和学习课本为父亲送去吃喝，有时甚至隔老远就能看见父亲在地里弯腰劳作、辛勤忙碌的身影。饭菜送到地里，我就会坐在瓜棚里认真看书和学习了。父亲的瓜田是我麦假里学习、劳动的地方，我每天边学习边守着瓜田，提防着有人来偷瓜。白天，我守着一片碧绿，嗅着乡野的气息，望着天上的白云，听着草虫低吟，感觉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夜里，我四面仰叉地躺在瓜棚里，仰望深邃的天空、皎洁的明月、眨着眼睛的星星，听闻着旷野的鸟鸣和着蛐蛐鸣叫，感受着夏日里清凉的微风，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入眠。

三

仲夏的太阳酷热而奔放，晃得人眼睛有些睁不开。昨夜里的一场雨在滋润了油绿瓜苗的同时，也复苏了旱塬地里的那些杂草，它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如饥似渴地吮吸着田里本就不多的水分，一夜之间，它就在刚被父亲锄得干干净净的瓜田间露出了头，若不及时铲除，很快就会野蛮生长。吃过早饭，父亲顾不得休息，又开始在他心爱的瓜田里锄地除草了。炙热的太阳直射在他的身上，流淌的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身上的粗布衣衫。父亲的黑色粗布衫上，布满了地图样的白色圈圈汗渍；在我眼里，那一圈圈白色的汗渍，是大自然镌刻在我的农民父亲身上的一枚枚奖章，是上苍对勤劳善良的劳动人民最好的褒奖！

生长在旱源沟地里的西瓜，虽说产量不高，长得不大，但瓜瓤沙甜，吃起来甚是可口。那时候，父亲瓜田里的西瓜，就像一个个长着绿色花纹的枕头，躺在瓜田里，等着人们来检阅。西瓜熟得多了，父亲开始带着我到瓜田里摘西瓜。那天一早上，我们摘了一百多个西瓜，父亲让母亲留下照看瓜田，他和我则将刚摘下的西瓜装上板车，父亲在前面驾辕拉车，我在后面紧跟招呼。遇到下坡，父亲双脚紧蹬地面当刹车，我在后面扯绳后仰暗使劲；碰见上坡，父亲弯腰弓背贴地面，我在后面手推、肩扛用全力。就这样，我们父子俩冒着炎夏烈日之酷暑，一路汗流浃背、小心翼翼、生拉硬拽，愣是把这四百多斤西瓜拉到了村里，然后走街串巷去卖，其艰辛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当时情况下，西瓜可以用钱买，也可以用麦子换。我们父子俩拉着装满西瓜的小平车，挥汗如雨地穿梭在凹凸不平的乡村巷道，十分起劲地为改善家庭生活而卖力吆喝。从上午一直叫喊到下午三四点，才把一车西瓜卖完。

岁月流转，斗转星移。如今，父亲曾经的瓜田，已随着历史不断前行的滚滚车轮，早已被碾压并湮没在了故乡的沟壑山峦，但这块我深爱的土地，始终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乡情、乡恋和乡愁，始终是我永难抛弃的情结和牵挂。因为它上面有父亲洒下的滴滴辛劳之汗水，镌刻有我儿时生活的深深之印迹，写满有农民父辈们改天换地、不畏艰难、奋斗向前之传奇。父亲的瓜田人生告诉我，人活着，做每一件事都应该像种瓜一样，用心用力，种好瓜，才能得好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