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亭_卢静

    当一道山风，沿着天龙山的龙脊长驱直下时，满山的松枝柏叶树木百草，都从一场斑驳迷乱的梦里初醒，上下起伏，窸窣私语。还摇晃着雨珠的松果的清香，劈头盖脸袭来。好似一场淡青色的大水缓缓漫过山麓，濡绿，漂蓝，在广袤的时空里迂回漫漶，循环无穷，不时漾出镶了一圈暗银边儿的涟漪，飞起一两声清脆的雄壮的明媚的，简洁或者意味深长的鸟鸣，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四面空谷，仿佛长久回荡的梵呗。

    掌心的一卷《大悲咒》，页角微扬。

    我不由卸下时尚的旅行背包，回首仰望，双手合十。一刹那，奇秀的东西二峰冒出来，突兀醒目的，是气象非凡的一排大大小小的石窟，游龙一般蜿蜒在悬崖腰壁上，使泉、树、石、鸟，四周的一切都隐退了，只成为依稀一抹轮廓的背景。惟有佛的面容安详而生动，威严而慈悲，坚定而从容，俨然跨越了亿万年荣辱与沧桑，一直屹立此地，屹立于马嘶车驰风云骤变了几千年，九朝古都晋阳古城的崇峰叠嶂上。仅仅一个小时前，漫山阁东边，杏黄色的袈裟一闪，树林小径上一个攀援的僧人向我说，山上快下大雨了！要是没带伞，快找个躲避处吧！我环望峰壑，游兴正浓，依旧顶着一团越压越低的铅云西行，爬上每一个西峰石窟的窟口窥探，断头的佛像，残臂的菩萨，空败的莲花座，窟壁上累累的偷凿之痕，重叠，交错，在我幽邃的心湖底部，激起一阵阵难以言状的悲哀。手扶窟口砂岩的我，恍若又回到往昔，人伫立于大雪下的十字街口，看飞翔姿势绝美的雪花，在空中被林立的烟囱染灰，依旧下，又在地表被南来北往的靴底任意践踏、肆意涂黑了，依旧徐徐落下，雪，洁白纯粹的大雪，铺天盖地笼罩六合似的落下，洗涤了纷纭喧嚣的一切，洗涤了万物生灵的眼睛。

    而此刻，半山亭中的我蓦然回首，一线横亘绝壁的石窟，却又恰似浊浪滔天海面上一艘抛锚的航船，为芥籽似漂泊的我，注入了自由与宽慰，希望与喜悦，又在旅人们的心岩罅隙里，潜藏了无穷的信心与力量。

    松针遗阶，山间雨疾，倏然扫过了。饱涨水汽的秋风，来去无迹，动息却有情，要挽留三五不绝的游人一般，在九月清幽静穆的山水里，奏响了远峰近谷兴味悠长的松涛。忽如其来，风入亭栏，万籁回鸣飞檐之上，环绕着半山亭内抬首的我。中国古典建筑中，山与亭的组合，散发着迷人的魅力，苍茫寥阔之际，每当峰回路转，得一亭翼然，便有了小小的“我”，此心便得一安顿处，八方萦绕的风，沁出高峰低壑葳蕤草木鲜活的气息，托起一只鸟滑翔的弧线，人暂坐亭下，便可超离尘嚣，与万象相吞吐，与天地日月相往来。即使春日景明，彩蝶翻飞，牵着天真稚秀的小儿女，送石阶下一条黄花小径逶迤远去，不然秋高云淡，山果摇红，扶老母亲信步亭下，收一片山川暖晖于眼底，也足以令人心旷神怡了。

    不知不觉中，我绕着半山亭又徘徊良久，天色渐晚，又不由羡慕起附近天龙山庄的住客，也许他，或者她，正同归山的鸟儿打一个照面，不仅口齿流过天龙泉水的清冽，流过古老的传说，而且可推开轩窗，听松风化雨虫鸣淅沥，在龙城太原的滚滚车影之上，揽朝晖夕阴无限风光于怀抱！我虽为一过客，既恋恋不舍，却也像在亭中生根似的，枝蔓哧啦啦掠过松土，穿透岩层，钻出峭壁，触摸着漫山密匝匝的绿意。而此刻，山间寺阁回荡的钟声里，亭子似乎也化作一眼活泉，涌冒无尽的爱意，漫过天龙山的每一棵松柏，每一块顽石奇石憨石灵石，每一个巧夺天工的建筑，每一株卑微的沿阶草，又向山下世界涓涓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