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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寺儿巷(10) 严德荣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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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7 17:0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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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太原解放

围绕着省城太原的争夺战,如果从去年开始围城算起,已经进行六个多月了。开始还是围而不打,渐渐由小打到大打。到了1949年3月底,解放军已经完全占领了汾(阳)平(遥)介(休)孝(义)和清徐、榆次,于是集结了3个兵团、10个军、36个步兵师和2个炮兵师,1300余门火炮,连同补充的15000名新兵和傅作义部改编的4个师,一共25万人,对太原形成了铁壁合围之势,太原战役才算正式展开。


解放军部队的前线总指挥是徐向前,防守太原的是曾经的“督军兼省长”、“北方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同志会”会长、山西省主席阎锡山。在这两位同为山西五台县老乡的
指挥下,双方的四十万人马在家乡的土地上进行了一场殊死的搏杀。

时间到了阳历的四月下旬,这场争战已经分出了胜负。随着一车车死尸运出城门,一队队新兵走上城头,太原城里的守军被越来越小的包围圈绞得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而攻城的解放军士
气越来越高涨,战线不断向城里推进。

阎甲子所在的南八县担架队起先跟着部队驻扎在城南,担架队住在飞机场的边上,这些农村来的庄稼人每天看着飞机起起落落,一开始还挺稀罕,后来看着看着就厌烦了,都盼着这仗早点打
完好回去种秋收麦。不久果然又打响了,他们跟着部队一直向前。和阎甲子搭班的老刘对他说:“怪不得咱们的队伍能打胜仗,司令员就叫‘向前’么。你那个一家子叫了个‘锡山’,当然只能日落
西山了。”几天的功夫,队伍就过了汾河桥,打下了王村、狄村、老军营。越接近太原城,战斗就越激烈。原来阎甲子他俩一天只能抬一两个伤员,后来就没有了歇气的空儿,队长来回跑着喊
叫着骂着踢着,催促那些想偷懒的人跟上队伍。界山县的担架队长表现积极,他那个队也最勇敢,领导就派他们队从火线上往下抬人。结果到占领太原城那一天,界山担架队里就被打死了四
个人。白天抬下来的都是伤员,前线的阵地巩固以后,他们就连夜抬死尸。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第二天才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直到很久以后,阎甲子才知道,打太原是解放军内
战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次。那些死去和受伤战士残缺、痛苦和流血的年轻面庞,好久好久以后还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解放军伤亡不小,国民党守军的伤亡更大,而且得不到补充,他们就在城里和郊区抓兵拉伕,负隅顽抗。其实当兵的当官的都明白大势已去,打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于是逃跑的、起义的也不
少。那些跑不了的人,只好给国民党当炮灰了。

几天以前,阎司令长官借赴南京开会的由头坐飞机走了以后,梁化之事实上就成了太原守军的中枢,政事军事忙得不可开交。秦庚申挎着盒子枪,每天不离左右地跟着跑。今天一早,梁主席
就约来了太原守备司令王靖国,一行人要去山西省模范监狱。临行前,李副官就悄悄告诉秦庚申:咱们快完了。梁主席这是要拿监狱里那些共产党当垫背的了。秦庚申问:那怎么办?李副官
说:该死的球朝天,谁也救不了。秦庚申说:我也知道。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咱们该怎么办?

李副官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个人。你我的手上可别沾上共产党的血,就行了。

王靖国陪着梁化之进到监狱里边,监狱长等人忙迎上前来。梁化之也不跟他们客套,径直进了监狱办公室坐下,他板着脸听监狱长汇报了对狱中政治犯的甄别及处置工作进度情况以后,当即
表示要去处置现场看看。于是一帮人又由监狱长引导着,继续朝监狱二道铁门里边走去。

处置室设在一间戒备森严的审讯室,审讯室有两个门。需要处置的犯人由看守从监房提出通过正门进入,再经过副监狱长承头的一组人审查核对,验明正身,就唤进侧门外的执法宪兵 —— 特
种警宪指挥部的人,将犯人带到刑场行刑。刑场就在距此不远的内外围墙之间,从那里不断传来阵阵枪声。

走到门前,梁化之止住了要进去通报的监狱长,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副监狱长一干人正忙得一塌糊涂,他们用最快的速度读名单、问话、召人押走犯人,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长官们的到来。
每一个被提审的犯人几乎都意识到自己今天是有去无回,但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镇定,仿佛是履行一次普通的问讯或是办理出狱手续。即使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失态或是反抗。梁化之面无
表情地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向刑场,想起自己曾经是这些人中的一员,也不禁在心里感叹了一声:可怕!

直到最后一名犯人被押走之后,几个人离开办公桌直起腰来,才发现背后门外的长官,一个个忙着整理衣帽,举手敬礼。

梁化之走上前去同警官们一一握手,道了声辛苦,问道:“应该处置的人是不是已经处理完毕?”

副监狱长又敬了个礼:“报告梁主席,全部处理完毕!”

王靖国问道:“那个共匪的重要分子赵宗复呢?”

副监狱长:“报告王司令,赵宗复不在名单上,也不在本监狱羁押。”

见王靖国将询问的目光转向自己,梁化之解释道:“前几天我已经把他转移到省府偏院看管,目前还在那里。”

王靖国说道:“这个人非杀不可。共产党这次必须要找到的三个人,第一个是主席您,必须抓;第二个是戴炳南军长,必须杀,再一个就是这个赵宗复,必须救。共产党如此看重的人物,梁主
席还留着他做什么?”

梁化之说:“这些情况我并非不知,我先前也想把他处置了,只是五妹子讲了:赵戴文老主席只有这么一棵独苗,临终几次托付阎会长好生照看,你就忍心让老先生绝了后?我也无法下手啊。
赵宗复虽然是共产党的重要人物,我们反正时日无多了,也不在乎给他们多留下一个人。”

王靖国只好摇摇头道:“妇人之仁,妇人之仁!”

梁化之向特种警宪指挥部上校余思里要过处置犯人的花名册,仔细翻看一遍,道:“差不多了。”随后一指副监狱长:“还有你,你也去吧。”

副监狱长大吃一惊,随即面如土色,跪倒在地央告道:“梁主席,卑职跟随会长多年,对党国忠心耿耿,我没有罪啊!”

余上校一摆手,两个宪兵过来押住副监狱长,不顾他的哀嚎,直接拖往刑场而去。

从监狱回来之后,已经是上午了八点多了。枪炮声似乎愈来愈近,不时还有炮弹落进附近的院落,腾起一股股烟尘和火焰。窗户上的玻璃被震得哗哗往下掉。梁化之钻进他钟楼下的窑洞里就
再没有出来,五妹子阎慧卿也一直跟他呆在一起。副官们给他送来战报和请示的文件,他都让放在桌上,看也不看一眼,送进去的饭菜也没有动。

    这时,余思里上校进来报告:“省府这边应该处理的人员也已经全部处理完毕。特请示梁主席,接下来要办的是什么?”

梁化之听了点点头:“很好。你和同志们可以休息片刻,一会儿要完成的就是最后的任务了。”

余上校应道:“卑职明白。”随即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梁化之回过头来,对阎慧卿道:“我们的最后时刻到了。”又问道:“你给会长的电报发出去了没有?”

“ 发出去了。”

“ 我再看看电报稿子。”

五妹子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梁化之读道:

“连日炮声如雷,震耳欲聋。弹飞似雨,骇魄惊心。屋外烟焰弥漫,一片火海。室内昏黑死寂,万念俱灰。大势已去,巷战不支。徐端赴难,敦厚殉城。军民万千,浴血街头。同仁五百,成仁
火中。妹虽女流,死志已决。目睹玉碎,岂敢瓦全。生既未能挽国家狂澜于万一,死后当遵命尸首不与共匪见。临电依依,不尽所言!今生已矣,一别永诀。来生再见,愿非虚幻。妹今发电
之刻尚在人间,至大哥阅电之时已成隔世。前楼火起,后山崩颓。死在眉睫,心转平安。嗟乎,果上苍之有召耶?痛哉!抑列祖之矜悯耶?”

梁化之赞道:“ 五妹所言,亦我之心声。”

阎慧卿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梁化之朝钟楼外面喊了一声:“来人!”秦庚申应声跑了进来。还没有站定敬礼,就听省府警卫室那边传来一阵枪声,他忙打开枪匣,抽出**握在手中。梁化之微微一笑:“不要紧张,共军还
得一会儿才能过来。那是指挥部的骨干在为国尽忠自裁。”他吩咐秦庚申道:“我跟了会长十几年,自当一死效忠,别人可以投降,我是绝不能投降的;再说我以前曾经跟共产党的关系要好,
现在投降过去,这一辈子的清白就更说不清了。你这几年跟着我,勤勤恳恳,恪尽职守,我十分感激。你还年轻,又没有什么实职,只要投了过去,想来共产党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就不要
跟着我们殉国了。”

秦庚申听到这里,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感激,他费劲地张了张嘴,正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忠心和勇敢,却被梁化之摆摆手制止,只听梁化之突然提高了声音:“秦副官!”

秦庚申心里又是一阵哆嗦,他忙双脚并拢,“咔”地一声立正敬礼:“到!请梁主席指示!”

梁化之降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吩咐道:“首都已于前日失陷,太原城破在即。我和阎慧卿同志要践行诺言,以身殉国。我们死了以后,尸首决不与共匪见。我现在命令你:在我等殉国之后,你
负责将我们的尸首即行焚化,不留一点痕迹!”

秦庚申脑子里虽然也有所准备,但毕竟心有不忍,还是吃了一惊。他失声道:“梁主席,您可不能这样啊!”

梁化之挥挥手不让他讲下去,镇定地说:“你去车库灌一瓶汽油来。”秦庚申看了看四周,没发现有瓶子。梁化之道:“找什么,用暖壶不就行了。”

秦庚申提起暖壶到了车库,却见铁门挂着锁头,他忙返回钟楼下报告。梁化之有些不耐烦了:“门锁着你不会砸开?”

秦庚申二次到了车库门前,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只用两只手就扭掉了挂锁。他从工具箱里找了一把改锥,在一辆车的油箱下方戳了一个孔,铁皮太厚,油漏得不快;想想梁主席着急的
样子,他就换了一辆小车,这辆车油箱壁薄,他戳了一个大点的孔,暖壶很快就灌满了。

见秦副官拿来了汽油,梁化之安排道:“我俩服毒以后,你要确定我们已经死了,就把汽油洒在被子上,点着烟头扔过来就行。别的就没有你的事了。”说着就催促五妹子上床。

一直没有说话的阎慧卿开口了:“这边还有一点钱,秦副官你就拿上吧。”说着从桌子抽屉里取出用纸包着的一摞银元放到桌上。

阎慧卿上了床靠墙根躺下,梁化之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自己也钻了进去。他从桌上取过一杯备好的毒药递给五妹子,自己拿过另一杯,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喝了下去。梁化之回头对秦庚
申说:“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这是我让你办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也是命令,你执行吧。”

秦庚申看着两人相对着躺了下去。梁化之随即很响地咳嗽了两声,稍微动弹了几下就没有了动静;五妹子嚎了一嗓子,一只胳膊伸了出来。过了大约两分钟,秦庚申近前看了一下,见两人都
没有了气息,心里不由一阵发凉。

远处的炮声停了下来,枪声却越来越近。秦庚申出门招呼李副官和小刘过来,向他们交代了梁主席最后的命令。三个人蹑手蹑脚走进洞室,开始将汽油浇在两具尸体身上。一暖壶汽油倒完
了,秦庚申让二人先躲出去,他退到门口,擦着洋火,点着了一支烟扔到被子上,火却没有着起来。他用空暖壶将桌上的蜡烛戳倒在床上,就听“蓬”地一声巨响,一团火球翻卷着冲出洞室。
他刚转了个身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被火焰和热浪推出老远。随即团团黑烟喷涌而出,罩住了整座钟楼。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战火笼罩下的太原城,春末的和风把硝烟一直送上云端。

人间的生死相争丝毫也阻挡不住季节交替的脚步。

大自然也改变不了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

随着太原的易手,整个山西省换了新主人了!

为庆祝胜利,担架队放假三天,并且给每个队员发了一万元晋察冀边区币。阎甲子跟几个龙门老乡商量了一下,反正这一段家里地里还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咱们干脆去城里逛逛。于是几个人
揣好了钱,在伙房吃饱了窝头咸菜,就结伙从水西门进了太原城。残破的城门洞下,执勤的战士听他们说是担架队的人,很痛快地便挥手放行。几个人谁也没有来过省城,拐弯抹角转到了开
化寺,又随着人多的地方走进了柳巷。街上的死人昨天就都运出城拉去西山沟里埋了,听说光***的“二战区”的官们就拉了十多卡车。被炸塌的楼房平房的残砖碎瓦还没有顾得上清理,当街
路面上两个炮弹坑也没有填,街头来往的多是当兵的和干部模样的人,老百姓这几个月能跑的都跑到城外去了,剩下不多的人大都继续躲在家里;商铺也都上着门板。好不容易寻着一个老头
摆摊卖烧饼,几个人说买个饼子吃吧,那老头却不收边币。他们只好饿着肚子一直溜达到省政府门口,看见站岗的兵特别多,路过的行人都要挨个检查。正说咱们回去吧呢,就见大门里边跑
出一个人来,那人边跑边朝这边招手,嘴里大声喊着:

“甲子兄弟,阎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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