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儿巷（7） 严德荣 长篇小说

第七章



阎甲子后来才知道，前几天登记那件事，还真是阎兴山捣的鬼。刘参谋的任务是在阎茂泽的老家找个得力的人去劝降这位国民党的团长，本来想找的就是阎兴山。阎兴山一听这事就怵了，他知道火线上劝降就如同刀口上舔血，即使阎茂泽不会把他怎么样，可万一他手下那些痛恨共产党的死硬分子，会不会给他背后来上一枪？就算没有人打黑枪，**也不长眼睛，去战场上溜达一趟，随便碰上一颗就完了。想来想去，就想到把这个差事推到阎甲子身上，于是他竭力向刘参谋推荐阎甲子跟阎茂泽如何如何关系特殊，好不容易把阎甲子送到刘参谋面前，没想到却被他几句话来了个乾坤大挪窝，不仅差事没推掉，还差点引火烧身。幸亏刘参谋不是地方干部，要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他猜想自己的“自首书”说不定还在阎甲子手里，以后可轻易不敢惹这个人了。

当然，这些内情都是阎兴山酒后跟体己的人说出来的。话传到阎甲子耳朵里以后，阎甲子笑笑没有说话，只是心里头骂了阎兴山两个字：“滑头”。



1948年的春末，阎家庄村南平川埝地里的麦苗已经是葱绿一片。东风吹过，翻滚的麦浪就好像有无数双巨手在抖动着一块无边的绿丝毯。村北山脚下的一块块坡地里，播下的早秋作物也在纷纷发芽出苗。前一段时间接连下了几场春雨，玉茭苗已经长了一拃高。这一切都兆示着：庄稼人今年又会有一个好年景。

随着时间的推移，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的军事斗争也进行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国民党军队去年三月份开始对延安的进攻实际上已经遭到了彻底的失败，除了占领了一座空城之外，摧毁共产党领导机关和消灭陕甘宁边区共军的目的一个也没有达到。相反的，解放军在华北各地展开了卓有成效的攻势，占领的区域不断扩大，延安也重新回到共产党的手中。与陕西一河之隔的山西省南部的许多个县，基本上都是在这一时期成了共产党的地盘。

阎茂泽这个团属于原第二战区的编制，虽说是山西的地方部队，但由于战斗力较强，在抗战中一直是由中央军政部和阎锡山双重领导的，这样就经常出现过你要向西，他让往东的自相矛盾的命令，弄得阎茂泽无所适从。面对晋南今天的局面，南京和太原这次却出奇的一致：要该团死守龙门，扼住共军西进陕西的咽喉要道，相机反攻，光复晋南八县。



国民党的高官们只会在纸上做计划，发命令，却不明白天时地利人和早就不在他们这一边了。阎茂泽的队伍刚从吕梁山上下来，龙门县城就已经被解放军占领，并且成立了“龙门民主县政府”。他自知不可能“光复”县城，只好率部占据了龙门黄河渡口，也算是执行了上峰的命令。然而仅仅半个月不到，相继到来的解放军部队就把他的队伍包围在了黄河岸边。激战数日之后，杨团因伤亡和逃跑已经减员过半，死尸无处掩埋，伤员得不到救治，给养更是成了问题。交火的前线一退再退，团部也退到了黄河边上一个石窟里。

陡峭的石崖下边，就是奔腾咆哮的黄河。今年的“桃花汛”来得特别迟，满河道浑黄的激流从峡谷中喷涌而出，裹挟着泥沙，翻卷起混浊的浪头，形成一个个漩涡，争先恐后地拥挤着冲出狭窄的龙门谷口。波涛声回荡在峡谷之间，水汽弥漫着整个河槽。阎团只要再丢掉这道石崖，就只有跳黄河一条路了。



这天傍晚，龙门山另一侧的解放军阵地上，枪声突然沉寂了下来，然后传来了铁皮喇叭里的喊声：“阎军弟兄们，你们已经无路可逃了，不要再为国民党反动派卖命了。我们解放军优待俘虏，只要你们缴枪投降，一律不打不骂，不搜腰包，还发给路费放你们回家！弟兄们，不要再犹豫了，赶快投降吧！”



参谋长一头灰土地从阵地上下来。他对阎茂泽说：“团长，看来这一仗是没法打赢了。我看不如趁共军还没有发动进攻，咱们撤到河西去吧。”

阎茂泽想了想，道：“也只能如此了，既然打不赢，就不要让弟兄们再打下去了。这样吧，你先和他们磨蹭着，尽量拖延时间，我好安排一下。”

参谋长又回到前边去了。阎茂泽让勤务排长把趴在崖头的人都召集到河边一个山凹里，对大家说道：“弟兄们，今天的形势大家都看到了，咱们是不可能取胜了。虽然上司给我团的命令是死守龙门，但是我不能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了。我跟参谋长商量过了，留一部分人和共军周旋拖延，大队撤到河西去。”

阎茂泽还没有讲完，一营长阎发虎喊了起来：“团长，我们不过河！当年你带着我们在这里抵挡日本鬼子的时候，你发誓说死也要死在河东。我们后来不是坚守了三年，打退了鬼子，才上了吕梁山，坚持到今天了吗？现在才几天，怎么就不能打了呢？”

几个老兵也跟着喊道：“团长，不能过河呀。我们也绝不过河！”

阎茂泽心里一颤，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来。他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等喊声平息下来，尽力用平静的声音对大家说道：“大家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是今天的情势和当年大不一样了，我们打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他们中许多人还是我们的老乡。目前全晋南都让共产党占了，咱们就是上了山，还能打回来么？队伍现在撤到陕西去，等以后大局发生了变化，或许还能回来的。形势紧急，道理就不讲了。大家听我安排：战斗人员现在就立即过河；剧团的人都到前线去，和共军磨嘴皮子拖时间，让所有带枪的人都撤下来，抓紧过河。”

阎茂泽喜欢看家乡的蒲剧，团里的战地剧团就是他主持成立的。听了命令，剧团团长杨逊声问道：“那我们呢，跟他们磨完了以后过河不？”

“你们就不要过去了。总得有一些人投降人家呢。你们又不带武器，共军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那我就带人上去了。”杨逊声说罢，向团长行了个礼，就转身招呼剧团的人朝山梁上爬去。

阎茂泽吩咐勤务排长：“你马上带人去渡口，每船二十个人，一靠对岸就往回返；几条船同时发送，争取多跑几个来回，要随时观察，不能出现意外。记住，千万要抓紧时间！”

勤务排长问道：“那团长您呢，先过还是后过？”

“我就不过去了。”

排长急了：“团长，不能这样啊。你不走，我们过去找谁？”

阎茂泽说：“你们跟着刘参谋长就行了，他会带大家找到胡长官的。我是山西人，日本人在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老家，如今我更不想离开了。”

几个老兵也急了：“我们也是山西人呀。团长您不走，我们也不走，要死也跟你死在一块儿！”

阎茂泽道：“何必如此呢。你们过去到了胡长官那儿，还是一样当兵吃粮。我就不一样了，身为团长，违抗命令，临阵脱逃，是要上军事法庭的。横竖是个死，留下来，或许那边念我抗战八年的份上，会放我一条生路呢。”他摆摆手道：“这是我作为团长给弟兄们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了。执行吧！”说罢，转身朝前线走去。



三天以后。

解放了的龙门口镇洋溢着一派喜庆的气氛，工作人员和军人们正在忙着布置会场。

小学堂昨天就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上课；街上和渡口的几家杂货店和饭馆也重新开门营业。老百姓对国共两党谁输谁赢心里早就有数，包括军队、guan员以及地方上大大小小的实权掌控者，大都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和即将垮台的政权捆绑在一起，拼出身家性命维护旧政权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每个朝代更迭之时莫不如此。那些几天前还信誓旦旦要“誓死”、“牺牲”的头头脑脑们，这个时候都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出路：能跑的就跑，跑不了就藏，藏不住就干脆投降。解放军也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俘虏的收容、甄别、改编和遣散工作。解放军部队的新面貌、新气象和新型的官兵关系，再加上有力的政治宣传和说服动员，吸引了许多俘虏加入进来。杨逊声他们的战地剧团就是整体加入了解放军的队伍。原人原马原家伙，重搭台子另唱戏喽！



今天的大会安排在黄河滩里举行。靠近山崖的一边，早早就用门板、船板、椽子和竹竿搭起了台子，河槽里的风吹动着蓝色、灰色的几道幕布，最前边红色横幅上，四块菱形的白纸上写着“庆祝大会”几个大字。不到中午，河滩里已经是人头攒动，大家已经知道了开会的内容。无论是看枪毙人的还是看戏的，早早就有人聚在了台下，还有数不清的人从各条村道朝河岸不断赶来。

阎茂泽是提前被押解到大会后台的，说是后台，其实就是台子后边用破旧幕布围起来的一块空地，四周堆放着剧团的戏装箱和道具架。阎茂泽此时并没有被捆绑，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裤，身后有几个背枪的解放军战士跟着，就这样随便地走进了后台。

主持会议的解放军军官吩咐几个押解的战士道：“我要上台去安排一下，你们先和阎团长在这里等一会吧。”

杨逊声正跟他的剧团人员在准备待会儿的演出，不少人已经化上了妆。见阎茂泽被押了进来，所有的人都愣在了那里。紧接着呼啦一下子，大伙儿都围了上来，纷纷叫道：“团长，团长！”不少人已经抑制不住自己，抹起了眼泪。

阎茂泽捉住一双双伸过来的手，熟悉地叫着每个人的名字：“好啊！你们都还在一块儿，还是干老本行，太好了！看来我们来这边是做对了。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

剧团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吭声的。杨逊声强掩着心里的痛楚，哽咽着回答道：“报告团长，今天演的还是您最爱看的全本《忠报国》。”

阎茂泽高兴道：“那你一定还是来你们的本家杨波了，徐延昭还是张晋葆扮吧？待一会儿会开完了，让我再好好地看上一场！”

几个演员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阎茂泽觉得有些异常，他看看演员，又回头望望押解的士兵：“这是怎么回事？”

杨逊声实在忍不住了，他一下子跪倒在阎茂泽面前，捉住他的双手，哭着说道：“团长！这场戏，您、您看不到了！”

几个解放军士兵大吃一惊，纷纷把肩背的**端在手里，为首的士兵怒斥杨逊声道：“胡说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都给我离远点，走开，走开！”

阎茂泽顿时明白了一切。他镇定地对士兵们道：“你们别紧张，别生气，不会有事的。”又低头对杨逊声说：“没什么，迟早的事。我就知道光凭我这个职务就很难被放过的。只要你们有个好的落脚，我也就放心了。你起来吧。”

杨逊声不肯起来，他继续哭着说道：“我们昨天就都知道了。团长，剧团大伙儿凑钱给您买了一口四片瓦的柏木棺材，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一定把您送回老家，好好安葬哇！团长，你就放心走吧！”

阎茂泽眼眶也红了。他朝大家拱了拱手：“茂泽谢谢弟兄们了！我活着的时候已经害得老妈死在了鬼子的刀下，死了之后更没脸再见他们。我死了以后，老家就不必回了，免得再连累祖宗，打搅了他们的安宁。我在这里山上河边的守了十来年，这儿也算是我的老家了。你们，就把我埋在黄河边上吧！”



阎茂泽最后还是没有埋在黄河滩。部队剧团演完戏之后，大家卸了妆就去刑场上为团长收敛尸体，杨逊声向首长请示获得批准之后，雇了一辆骡车，把阎茂泽的棺材送回了阎家庄。阎户的人和阎茂泽的本家、亲戚第二天就为他举行了葬礼，将阎茂泽埋在了他老娘的坟墓旁边。没有孝男孝女哭丧，也没有动用锣鼓响器，只有地头老柿树上的几只红嘴乌鸦，“呱，呱”地叫了几声，就飞得不见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