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房子才叫个家_韩振远

来小城二十多年，我早就把这座买来的宅院当作自己的家。女儿却总不能适应，多次对她妈说：从来没有将这里当家。问她哪里才算是自己的家，回答：老家。女儿说的老家，是指我家祖宅，在一个叫韩家场的小村，距小城二十公里，是我和我的祖辈世代居住的地方。女儿在老宅里生活过十多年，上大学才离开，如今，已在遥远的都市有了自己的住宅。

但老家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一说起家，指向很明确，就是老家的那座宅院。我们这里把家叫“屋”。比如，朋友打电话问：在哪？答：在屋里，意思就是在家里。我通常对他人言及的“屋”也是老家。老家的院子现在已空置二十年，从搬离的那一天起，我再没有住过一天，却仍固执地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屋”。小城的这座宅院，已经住了二十年，并且还打算继续住下去，内心里却没有把它当作“屋”，因为它目前还不具备“屋”的资格。

农耕社会，一个家寒酸也罢，富裕也罢，都必须装在一幢屋子里，这可能是我们这里把家叫“屋”的原因。豪华精致的屋子不一定算个家，简陋破败的屋子也不一定就不是个家。

被称为“家”的房子有鲜明的个性。我曾经在这座小城里寻寻觅觅，试图再重新为自己找个“屋”。有那么一段时间，天天在小城和相邻的城市找房源看房。我先在售楼部看过积木般的模型，再由售楼小姐领着，走进在建或已建成的小区，望着式样、材料几乎相同的住宅，心想：那里面是一个个“屋（家）”吗？工业化手段可以快速制造出一座座高楼，莫非也能制造出一个家？我担心，某一天，我如果醉眼朦胧，会走错家门。

家是神圣的，房屋不过是一个家购买的大宗商品。既然房屋是花钱买来的，就具备了商品属性，住进去没几天，位置、户型、采光、环境不满意，可以卖了再作选择。我周围的几位朋友，十几年间已经换过两三次房子。过去，庄稼汉劳碌一辈子，能为后代建起一座房子就算功德圆满。现在，城里人也是这样，不过他们的房子不是建，而是花钱买。过去，建房子的是工匠，有大工、小工、泥瓦匠、木匠。现在建房子是工业化生产，和制造工业产品一样，制造者都叫工人，分工更细，砖瓦工、抹灰工、混凝土工、电焊工、电工、钢筋工、打桩工等好多个工种。每天入夜，我散步路过的那条大街，水泥罐车排成队，“隆隆”作响，将搅拌好的水泥通过管道输送到在建的高楼上。一天不见，楼房会“长高”许多。不敢想象，这种工业化的产物，几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古人往往将家与园联系在一起，称为家园。农耕时代，只有家乡的家，才称得上家园。村前的小河，村后的小山，场里的麦秸垛，巷里的皂角树，连同崖边的树林、山腰的洞穴都有满满的记忆。

叫“家”的那座房子，在村巷的某个位置，与同姓同宗比邻而居，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一家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其乐融融，怡然自乐。几代人住下来，一个家族就留下了根脉，父母、祖父、曾祖、高祖……每一辈人身上都深深烙着这个家的印记，有足以讲给后人听的轶闻往事。筹建时的艰辛、忙碌，土方石灰、砖瓦木料花了多少钱，托了多少人，一样样都记得很清楚，连建房时的工匠、帮工的村人也能勾连出一份亲情，更重要的是居住其中的那份温馨，火炉、灶台、大炕都无法替代。以后，即使很久不住了，房屋的某个角落有个洞，某面墙上有道缝，窗棂的月色，门楣的阳光，都刻在脑子里。明知道这样的乡村图景不属于这个时代，一说起来，还是一往情深，侃侃而谈。

我这几十年，盖过三次房，修过两回房。每次建房修房都想尽量让其结实牢固，地基要打好，墙壁要砌牢，椽檩梁柱尽量通直粗壮，房顶必须脊直坡顺。建房是百年大计，千秋大业，马虎不得。

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修房建屋是一项复杂庞大的系统工程，更是一项需要为之付出的工程。我的长辈和同辈中，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做这件事。省吃俭用，勤劳奔忙，除了养活一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为后代建起一座房子。到了下一辈，还会做同样的事。中国人就是这样，一辈辈一代代，不论乡间种地还是外出打工，都想早日完成这个愿望。二三十年差不多是一代人，二三十年也是一个轮回，乡村的房子也是二三十年一个建设周期。

农耕社会，乡村孩子不到二十岁就婚配了。结婚时，他们还没能力为自己建房子，所谓成家立业，是先成家然后才立业，经商的挣了钱财，读书的取得了功名，连种庄稼的也有了几亩良田，才能建起高房大舍，有个自己的家。在我们这里。人一生中，往往是年轻时住父母盖的房子，年龄大些，立业了，才能住进自己盖的房子。到老了，说不定又住到后辈盖的房子里，循环往复。

我拆过的房子比建的房子要多得多。当我从房檩上撬起木椽，望着本来的原木色被烟熏成焦黑色，先想到岁月的漫长，接着想到当年在这座房子里生活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在这焦黑的木椽、灰色的屋瓦下做过什么，最后因为什么离开了，现在又身在何处？房子拆完后，瓦一摊，砖一垛，木料一堆，分别收拾好。一座房子就寿终正寝了。

房子没了，一家人或者一个家族，装载在这座房屋里的生活碎片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从此，再精彩的故事也只能成为回忆，再屈辱的遭遇也会像那些碎砖烂瓦一样被清理。

现代社会中，一个家的形成，往往从买房子开始。揣着千辛万苦攒下的血汗钱，不知跑过多少新开发的小区，看过多少种户型。房子买回来，装修收拾好，还不能叫家，有时候，人都住进去了，也不能叫家。叫家的房子，不光有和谐的一家人，有实用的家具，更重要的是要有烟火气，要有家的温馨和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