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百岁老父在冬夜

与百岁老父在冬夜

（李福堂）

夜幕降临了。浓墨笼罩下的河津北坡上一个小村庄，没有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和夜巿的人声嘈杂，一切显得那样安静、祥和。

夜幕下的村里北岸巷，老家屋里的热炕上，我正与刚睡醒的老父亲交谈。刚才我在厨房，收拾完晚饭后的锅碗勺筷，把客厅地板拖了一遍，再往铁炉子加了些碎焦炭，正准备在沙发上看一会书，老人就睡醒过来了。他见我还没睡，就问我几点了，我说现在是晩上八点半了。他说马上就九点了，怎么还不睡？他已睡了一个多小时了。我知道多少年来老人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毎晚《新闻联播》结束之后，也就到了他的睡点。见他催我，便急忙上炕与他说了一会儿话，便关灯睡觉了。

我多年在外工作，毎晚睡觉都在11点左右，现在9点钟睡觉怎么也睡不着。但孝顺的落脚点就是顺，不想睡也得装睡。我只能关掉大小灯，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眼盯着被炉火一闪一闪辉映着的天花板，静静发呆着……

前几天刚过了元旦，老人就已经进入了百岁老人行列，从此，“愿老人家长命百岁”的终极目标祝福语，再也不能在老父亲跟前说了。

几十年来，老父亲含辛茹苦抚养我们长大成人，并言传身教儿女们以孝为本、以善为怀。十几年前，在老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后，我们兄弟姐妹一直为没能在身边好好服侍过她而终生遗憾。所以从那时起，多年来我们就把这份对母亲没有献出的爱，全部倾注到了父亲身上。

虽然兄弟姐妹们都已年过花甲，但时不我待、以孝为大的理念已根植在毎个人心中，大家都能克服各自家庭和个人身体等方面的困难，年复一年地坚持轮流住在村里对老人悉心照料。随着我们与老人的年龄同步增大，双方身体状况逐年变差，我们轮换频次也由原来的半月改为一周，今年后半年开始又变为三天。

这不，我是昨天刚接替74岁的大姐来到老人身边的。

夜深了，窗外的世界格外静谧，偶尔传来一声鸟飞过的叫声，给这个夜晚带来了一丝骚动，但很快又消失在远方。整个村又重新归于沉寂。

我扶老父亲上完卫生间，刚躺下迷糊了不多一会儿，身边的老父亲翻了一下身，就立即惊醒了我，我急忙给他掖了一下被窝。他又转过头问我，几点了？我看了一下表说，快1点了。老人说：我有点饿，想吃点饭。我立马起床，到厨房打开煤气灶，先烧开水，冲了一个鸡蛋，再把冰箱里的小笼包拿出两个放在笼里加热，端到炕头的桌子上。老人起来后很快就吃完了，然后习惯地问我：梢门关了没有？屋里进了老鼠没有？桌子上的汤菜盖了吧？炉子火加炭封好了没有？

我一一回答后，他才躺下，不多一会儿就睡着了，而此时的我已经难以入睡了。漆黑的夜万籁俱寂，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一两声狗吠，顿感眼前的空旷和世界的浩瀚，内心深处不时伴有寂寞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慌。土炕旁，铁炉炉膛闪露出的微弱红光，仿佛给我荒漠的心田吹来一丝温暖的春风。

“哗啦”一声轻响，炉膛内下层的炭火慢慢烧成灰烬，上层的炭块突然落了下去。

伴随着这个响动，老父亲又转身醒过来了。我立即扶着老人坐起，给老人喂了口水。老人拉开炕头边桌子上的抽屉，取出外孙从北京带回来的稻香村糕点，大口吃起来。边吃边问我：梢门关好了没有？灶锅收拾好了没有？这已是老人晚上第四次醒来后这样问我。我一一顺口回答后，老人就开始重复给我讲他过去晚上推磨、绞水、铡草、喂牲口的如烟往事。我紧依在他身旁，耐心地听着，并不时提问，直到老人显露出困意，打起呵欠了，我才扶他躺下继续睡。

此时此刻，我早已疲惫，但丝毫没有一点睡意。夜，更深了。窗外院里，枯叶轻盈落移的沙沙声依稀可辨；屋内炕上，老父亲轻轻的鼾声，让我感觉在这旷寂的夜世界里，只有我和老父亲两个人的存在。

我凝视着老人那张布满岁月沧桑的脸庞，轻抚着他那青筋暴突的手，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一个年过花甲的儿子，还能亲自陪护着自己的百岁老父亲，是何等的美好和幸运啊！

老人经历了现代当代各个重要历史阶段，是我们社会历史发展的见证者之一。具有这种能见证中国百年史资历的人为数不会太多，而我们家就有一个，且此刻就睡在我的身边。这是多么值得骄傲和自豪啊！

人常说：家有一老，就是一宝。老父亲就是藏在我们家的百年宝贝！六七旬的儿女们还能够有机会守护着这个宝贝，该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羡慕啊！

这也是苍天赐予我们一世最美好的情缘！

夜幕渐渐褪去，天快亮了。远处传来了村里环卫队拉运垃圾的拖拉机声，巷道里不时有摩托车声由远及近呼啸穿过。那是村里务工人员去到附近的厂里上班了。村里的开门声和脚步声此起彼伏，这该是村民们送孩子去上学吧。

老人醒来了，我也该起床打扫庭院、生火做饭了。整整一夜，起了四五次，做夜饭、加炉火、上卫生间、陪说话。虽躺在被窝里仍时刻关注老人，老人一翻身，我就不由自主地醒来。此时的我，虽然已经感到有些头昏脑涨，十分疲倦，但还沉浸在能有机会陪侍百岁老人的幸福之中。

我想到，人世间有一种压力叫作上有老，有一种责任叫作上有老，更有一种幸福叫作上有老。我更想到，老人终有一天会和我们分手，到那个时候，我们上有老的幸福日子将戛然而止，不复存在了。老人健在一天，我们就幸福一天。这种难得的幸福，现在已成为我们这些当儿女的共同追求。

天亮了，巷道里传来的“卖豆腐啦”的吆喝声，把我从遐思中拉了回来。我急忙起身下炕，打开房门，站在院子里，面对着东方冉冉升起的红日，舒展了一个懒腰，就像拥抱着太阳一样，顿时感觉心旷神怡、精神抖擞。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老父亲在百岁的人生路上又向前迈进了一步，我们家珍藏的这尊“宝贝”升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