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民：后土文化笔记三则

“土”为什么在“中央”？

有一种说法在强调《礼记·月令》中记载的“中央土，其曰戊己，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其意思是认为后土源于人类对土地的崇拜。

可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值得考虑：“土”为什么要在“中央”？

也许有人会说，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任癸”之中属土的“戊己”居于中央，所以说“中央土”。

这是皮相的见解。

这个十天干在中国的古典哲学中是体现五行学说的，甲乙为木，丙丁为火，戊己为土，庚辛为金，壬癸为水。其功能顺序是：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按这个顺序排，戊己自然居中。可是五行相生的顺序也可以从任何一行开始，如金水木火土，即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样，土不是排到最后了吗？如从土字先说，则是土金水木火，即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这样，土不是又排到最前头了吗？如此等等。

可是十天干为什么偏要从木起头，而把土排到中间呢？

经我的观察研究，原来是因为“中央土”后边列着黄帝和后土，即“其帝黄帝，其神后土”，是以黄帝和后土分別代表其帝称和神称。黄帝是父系氏族的首领，象征男子，象征权力；后土的甲骨文字形则象征妇女生育，象征母祖。掌权者号令四方，所以居中；母祖周围有儿孙绕膝，所以也居中。

这就是说，戊己之土是因其既体现男帝和权力，又体现著名演员和母祖，所以才让其居中的。

再往下细究，黄帝这位男帝的祖先是后土这位著名演员，黄帝在汾阴脽上祭祀后土即可说明。所以没有后土就没有黄帝，又所以戊己居中的根本原因是其体现着后土。

而后土如前所说，是繁衍人类的母祖，故戊己之土是因其从根本上反映了母祖之意才有资格居中的。唯其如此，古人创造十天干时才有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个顺序。

因此说，“中央土”源于先民的母祖崇拜，并不是源于土地崇拜。所谓土地崇拜是母祖崇拜的演变，它是流而不是源。

而先民的母祖究竟是谁呢？在这儿，女娲氏的形象就闪出来了——不就是她吗？舍她而外，还有谁配称中华之祖呢？

“祇”字新解

后土祠中的《历朝立庙致祠实迹》碑上说：

“轩辕氏祀地祇，扫地为坛于脽上……”

“地祇”是什么呢？大地之神也。其置于后土祠中，说明后土即大地之神。

于是有一种主张后土之神仅仅源于土地崇拜的看法就认为：看，碑上明明说黄帝祭后土是祭大地之神，怎么能是祭祖宗呢？

不过且慢，我们先来研究研究这个“祇”字。

“祇”字的构成是左“示”右“氏”两字的结合。中国的文字一为象形，一为表意，我们且看它“象”的什么“形”，“表”的什么“意”。

“示”字据国学大师郭沫若讲，是人的生殖器的形状，其《卜辞中的古代社会》说“示字……实即生殖器之倒悬……其意亦重在生殖”。“氏”字乃氏族意，据宋代学者赵彦卫在《云麓漫抄》中讲，“氏者，所以別子孙之自出”；《左传·隐公八年》之疏语曰，“別而称之谓之氏，合而言之则为族”。两者串起来讲，“氏”字是表明人类子子孙孙辈辈层出的体系，对个体的人称氏，许多氏合起来称族。这就是说，“氏”字代表人的宗族系统。“示”与“氏”组合成的“祇”字，无疑是从根本上讲生育人类的头绪、宗派，本意还是指人类的祖先。加之，中国古老传统，对已婚妇女称氏，《康熙字典》就有“妇人例称氏”之语，如老戏《杀狗》就有所谓“焦氏”；或前面冠以夫姓称某“门”，后面续以妻姓称某“氏”，如旧社会登记户口就有所谓“王门李氏”等。这就更从性別上看出“氏”字平素作女性之称。故尔，“氏”字与“示”字结合成的“祇”字，也就是指从源头上生育人类之女性，亦即母亲了。这个生育人类最古老的源头在哪里呢？自然应该说是原始社会的母系氏族了。母系氏族的伟大首领是女娲，故人类的女性古祖也就自然与女娲氏分不开了。

请看，称为“地祇”的大地之神，终究与女娲氏脱离不开干系。作为地神来讲，一方乡间之神有韩愈、岳飞等，称土地神；一诸侯国地面之神有共工之子句龙、颛顼之子黎等，称社神；而整个大地之神方称地祇，或皇地祇。为什么要以这个“祇”字称整个大地之神呢？就因为“祇”字是表示人类最古老最伟大的祖先女娲氏。传说她在水火肆虐、猛兽横行的洪荒时代，曾炼彩石补苍天、断鳌足立四极、积炉灰止淫水、杀黑龙济冀州。这些平治水土的壮举，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壮丽的保护大地生态的创举。因而这个“祇”字所代表的权威最大，也因而便以它作为整个大地之神了。

所以说来说去，轩辕黄帝所开创的“祀地祇”祭例，实质是祭祖，是祭女娲氏。

俞琰之误

宋代学者俞琰在《席上腐谈》中说了下面一段话：

“扬州后土妇人祠，塑像后土为妇人相，谬也。《月令》云：其神后土，注云颛帝之子；《左氏传》云：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此岂妇人哉！古者天子称元后，诸侯则为群后。若以后土为妇人，则后羿、后稷亦可妇人乎？”

俞公说颛顼之子、共工之子均非女性后土，固属事实，但他不懂此二子所称之后土均非本来的后土，而是社会进入男权时代之后对平治水土有功的男子汉的比喻性尊称。就如宋朝刚正办案的包公本为男性，而今将铁面无私的中央纪检女干部如刘丽英亦称为包公一样。

现在要说的是后羿与后稷。这个后羿与后稷自然也是男性，其后字在此是作形容词用的，意思指君，指王。羿是尧时射日之巨人，后羿即射箭之君王羿；稷是舜时农业官员，后稷即农耕之君王稷。后字为什么有君王的意思？就因为它本来是母系氏族生养广大子民的伟大母亲。像甲骨文刻写的那样，后字是妇女生孩子且已经生出来的形象。在远古的母系时代，人们只知有母，因而也只知尊母崇母，故母亲就是最高君王。许多工具书只说后土是君是王，但讲不出其道理，其实道理就是这样。所以说，所谓后羿、后稷，就是后世人借着作为女性的“后”的权威意，形容善射之羿与善农之稷。羿和稷固属男性，但其所冠之后字又是从女性而来。因之，绝对不应以后羿与后稷之男性否定后土本来之女性。俞公打出后羿与后稷之旗号否认后土为女性，实际是不了解后字的君王含义之来源。他说自己的书是《席上腐谈》，用一“腐”字喻其书，表面似有谦虚之意，而据其对后土性別之说，起码在这方面算不上什么智言。

至今仍有人以俞说为据而张扬“后土非女娲”之见，实乃对俞说等古书缺乏分析批判之故。这就真是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