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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又到一年麦黄时(散文)_赵宝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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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4 17:47: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又到一年麦黄时



记忆里,年年割麦子,我家开始最早,收镰最晚。

我家四世同堂,十一口人分得二十多亩地,只有父母亲和爷爷三个主要劳力。老奶奶在家照看年幼的妹妹们,奶奶做全家人的饭。父亲常说:“人少好吃饭,人多好干活。一个蛤蟆还有四两劲呢!”我和姐姐三妹也跟着父母收麦,那年我八岁。

天不亮,还在睡梦中的我被母亲拉起来,像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跟在大人们后面。我常常埋怨父亲起得太早,可是父亲说:“麦熟一晌,紧趁庄稼,消停买卖。”

老家峪口村坐落在中条山脚下,是山口,也是风口,小时候语文课本里有篇文章《中条山的风》,描述的就是我们这里的风。村里人有句顺口溜:“黄庄峪口,刮走碌碡,要不是捏口沟挡住,一下刮到曲沃绛州。”眼看一片丰收景象,大风一晚上肆虐,饱满的麦粒被拥挤的麦穗互相撞击,磨得就只剩下光秃秃的秆了,麦粒落在土里,扫也扫不起来。芒种时节,气温高,节气到了,早上麦子还没熟透,一晌午暴晒后便熟了,而且暑里天的雨,说来就来,有时一下就是十天半个月,熟了的麦子不是发霉就是长芽。所以,一到收麦季,农民就要抓紧时间抢收麦子,用老话说,就是要“龙口夺食”。



姐姐和我一人一把镰刀,从头跟到尾。大人们一人三列,我们一人一列。父母亲割得快,我们也不甘落后。头顶着毒辣的太阳,腰像要断了一样疼痛难耐。每次一伸腰一喊疼,母亲就嗔怪道:“小娃娃家哪来的腰?不要抬头,一直割,就能割到地头了。”一天下来,我全身肌肉酸痛,就连走路都在打瞌睡,手指关节疼得快握不住镰刀了,手心里磨出几个血泡,手一握住镰刀,钻心地疼。可是为了追赶前面的父母,哪里还顾得上手疼。那天眼瞅着快赶上父母了,我鼓足了劲,左手抓一把麦秆,右手握住镰刀使劲往怀里一搂,结果麦秆没放倒,脚却疼痛难忍。我低头一看,糟了,劲使过了,一镰刀搂脚脖子了,一会工夫血就流了一脚背。我疼得龇牙咧嘴,大叫一声:“哎——呀!”姐姐急忙撂下镰刀,对着伤口吹了吹气,说:“宝儿,别怕。”她在麦地里揪了几根刺蛰菜,在嘴里嚼了嚼,敷在我脚腕上,我顿觉一丝凉意从脚腕轻轻拂过,痛疼减轻了许多。大人们在田里受了伤,都用它止血。在姐姐的搀扶下,我一瘸一拐地来到地头的柿子树下坐下。姐姐安慰我,伤口明天就会结痂。她急匆匆地割麦子去了,每次起身擦汗时都回头看我,脸被沾满泥土的手混着汗水抹出一条条黑线。看到姐姐的脸,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姐姐一脸茫然,我手一指她的脸,她赶忙又一擦,这下子脸被抹成了大花脸。我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一笑,脚腕居然不痛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停下来,在漫天的霞光里,用麻绳开始捆麦子。我们把一堆堆码放得整齐的麦子抱过来,父亲守在绳子跟前摁紧麦捆。妹妹是管铺绳子的,她看着一捆快满了,就抓起地上的一把十根十根绑在一块的绳子,往前面走个十步八步,再铺一根绳子。那天我看父亲还没收紧一捆,大家都抱着麦子等着,就忍住脚疼站在绳子后面捆,因为力气小,没经验,等我费尽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收紧一捆麦子,父亲过来抓住麻绳一提溜,麦子散了一地。父亲笑呵呵地说:“你还小,劲儿小,等长大了就能捆紧了。”那一捆捆麦子像一个个守望大地的士兵,用最标准的姿势,给予曾经养育过它们的大地母亲以最庄重的军礼。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也能帮父亲扛麦捆了。父亲把一捆捆麦子扛到平车上,用绳子固定好,我们就趁着月色下山了。如今回想起来,其实拉着麦子下山才是这漫长的一天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满满一车麦子在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父亲在前面用肩膀扛住车辕,我在后面用脚踩住车尾巴,让它蹭着地慢慢滑。我们俩谁都不能分神,一分神,就会车翻人伤。

父亲在山路上一步步往下移,我踩在车尾巴上,一只手紧紧抓住车上的麦捆,一只手攥着牛缰绳。那牛下坡也是慢吞吞的,到了小坡上,父亲肩膀一松,车就跑快了,可是那牛却不顾紧慢,硬把我往后拽。我既不敢离开车,又不敢放开缰绳;既怕车翻,又怕牛跑了,只好暗暗把缠在手上的缰绳一点一点地放长,绳子放到头了,那牛没了束缚,干脆不跑了,慢吞吞地在路边吃野草。平车一下到坡底,我就急忙转身寻牛,筋疲力尽爬到半坡,那牛儿还在不紧不慢地啃草。我又抓起缰绳,拉着牛往回赶,没想到牛竟然不动,欺我是个小孩。我转到后面,抡起缰绳照它背上使劲一甩,牛这才乖乖地挪动脚步。但走不了一会,又开始吃草。这一路我又拽又拉,又急又气,一身臭汗,等兜兜转转跑到场院就快半夜了。此时,干活细致的父亲和爷爷把卸下来的麦捆,一捆捆解开,一把一把码到大麦秸堆上。姐姐和我拿塑料布把麦堆盖好,以防夜雨偷袭。回到家,母亲早已把饭菜盛好,父亲坐在小板凳上边吃边划算着明天的活。吃完饭,父亲掏出黑布烟袋,拉开绳子,拿烟锅一挖,抽出来一摁,擦根火柴点燃,深深地吸一口,缓缓吐出。父亲沉浸在徐徐的轻烟中,而我们早已顾不得洗漱沉沉地睡着了。



碾麦要在集体的场院,而场院只有一个,所以要按先后排队。由于我家劳力少,收麦子结束得最迟,就自然排在最后。那时候,一般人家碾麦是牲口拉着几百斤重的 碌碡在场院反复转圈碾压,轮到我家了,父亲把大麦堆上的麦子拉到场院,给我和姐姐一人发一个大木杈,把码得整整齐齐的麦子一根根打散,便于阳光暴晒。我俩手里拿着比我们还长几倍的大木头杈,使劲地抖呀抖、抖呀抖,那麦秆像专门和我作对,紧紧粘在一起怎么也不分开。等把它们抖得横七竖八铺满场院,我浑身也快散架了,手上刚下去的血泡还是会冒出来。我们费尽力气摊好的麦子要经过太阳九晾十八晒,直到麦子发出咯巴咯巴的响声。父亲说,碾麦的时候麦子发出脆响,就是最好的时机,这样能把麦粒轻松地碾干净。十二点的光景,我们要碾场了。大黄牛拉着几百斤重的碌碡在铺得一尺来厚的麦子上转圈碾,被晒得脸色黑红的父亲一边牵着牛,一边还“叭——叭——”地甩着鞭子吆喝着:“驾——驾!”有时候,鞭子还没落下来,牛突然撅起了尾巴。父亲随即大喊:“快接住!”姐姐像兔子一样奔过去,在牛屎落地之前将其稳稳当当接在铁锹上。这是最好的肥料,可是不敢糟蹋了,也不能让它糟蹋麦子。



每年收麦季,我都会想起八岁那年的那场火。那天的太阳疯了似的吐着火信,晒得人头顶针扎一样。我得闲赶紧躺到场院边的空地上,眼睛酸涩开始迷糊。忽听到有人叫我,睁眼一看是好朋友秋秋。她悄悄对我说,咱俩玩过家家吧!我浑身马上有了劲,拉起秋秋来到麦秸堆后面,用砖头瓦块摆好了锅灶,开始烧火做饭。秋秋掏出从她父亲口袋偷偷拿的火柴,倒出一根轻轻一擦就着了,她抓了一把麦秸秆点燃,我找了个瓦块放火上,把捡来的土豆放在瓦块上。一阵风吹过,火蹿得老高,我俩玩得起劲,全然不知危险已包围了我们……

“广大村民注意啦,广大村民注意啦,二队场院着火了,大家马上去二队场院救火!”直到大喇叭像炸雷一样把我惊醒,一抬头,看见场院里人们叫喊着奔跑着。“着火了——快救火——”有人提着桶有人端着盆,有人架着梯子爬上了高高的麦秸堆,有人挥着铁锨,有人舞着扫把……那天,我看到天上地下全是人啊!场院里堆着几十户人家的麦子,那可是庄稼人一年的口粮啊!我和秋秋又惊又怕,不知道跑也不知道喊,任凭火浪扑到头上脸上身上。最后我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醒来时我俩都躺在场院边上的窑洞里,母亲抱着我们,看着我们被火燎得焦黄的头发和浑身的水泡,悄悄抹着眼泪,埋怨呵斥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那场大火被及时赶来的人们扑灭了,粮食保住了。那个夏天,我窝在家里养伤,邻居们都带了鸡蛋来看我,我身上的伤和心里的痛,一天天慢慢愈合着……



“布谷布谷,割麦种秋。”又到一年麦黄时,听着布谷鸟的叫声,走在山间小路上,幽幽的枣花清香扑面而来,昔日的山岭上,生长着枣树、核桃树、花椒树……平整的麦田里,一台台联合收割机把麦粒直接装袋,塬上的几百亩麦子,一两天工夫全部归仓了。农人们再也不为抢收麦子发愁了,也没有了当年“龙口夺食”的紧张和焦虑,只消坐在家里喝着茶水聊着天,悠闲地等着麦粒入仓。省去了割麦,扎捆,拉麦,晒场,碾麦,农民一身轻松,很多农家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自家的麦地在哪里……

站在塬上,想起儿时和父母姊妹一起收麦的时光,我能听到汗珠子滴落在麦田的声音,听到老牛“哞哞”的叫声,还有那说不出来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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